在人类的众多领袖中，华盛顿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深知，自己再高，也不能超越人性之上。直至今日世界，这样的领袖依然缺乏。

    楼下餐厅的大钟刚敲过10下。医生再次走进房主的卧室，急切地朝着床上望去。女主人坐在床脚。还有几名仆人在旁边侍立。

    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整天。医生采用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医疗手段——主要是给病人放血——却都无济于事。

    没过一小时，病人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后人推断，这人死于急性会厌炎导致的窒息，而大量失血很可能加速了他的离去。两天前，他照例骑马查看农场，因为雨雪和冰雹，受了凉。遵照生前的愿望，他在三天后被安葬在家里的地穴中。

    在这人生前，流传着许多关于他身高的争论，在这时终于有机会得到确切的证实。为了制作棺木，人们测量了尸体的长度：6英尺3.5英寸，换算成公制就是，1米91。

    尽管后来有人怀疑这个数字的准确性，但根据同时代人的种种记述，此人的确高出常人一头。而至于他在美国乃至世界历史上的位置，怀疑的人可能不多。他的名字叫乔治•华盛顿。

    67岁的华盛顿在1799年12月14日那个大雪之夜从弗吉尼亚州弗农山庄的二楼卧室离开这个世界时，距离他在纽约宣誓就任美国第一任总统刚过10年。
 

    弗农山庄（Mount Vernon）
 

    从那之后，包括今年10月美国出版的荣•车诺（Ron Chernow）的新书《华盛顿的一生》（Washington: A Life），每一代试图给华盛顿撰写传记的人也许都面临一个问题需要向读者解答：在众多为美国的建立做出贡献的“国父”中，为什么是华盛顿成为他们中的第一人？

华盛顿的高度

    最早对此给出解释的可能是约翰•亚当斯——华盛顿的副总统，后来当选美国第二任总统。他曾经开玩笑地说，华盛顿总是被选为首领，是因为他总是屋里个子最高的人。

    对比5英尺7英寸（1米70）的亚当斯，以及与亚当斯身高相仿的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还有5英尺4英寸（1米62）的詹姆斯•麦迪逊，华盛顿在人群中确实更容易被认出。

    即使在现代的美国总统选举中，这样挺拔的身高也被认为是个优势。2004年总统初选时，《巴尔的摩太阳报》大致总结出的最符合总统外表的特征是：高个子、不留胡子、不戴眼镜、不是秃顶、不是啤酒肚。除了身高，两百多年前的华盛顿也都符合余下的标准。

    然而在现实的政治甚至战争中，仅靠外表显然不能脱颖而出。比较6英尺2.5英寸（1米89）的托马斯•杰斐逊，华盛顿的身高不占什么优势。新书《华盛顿的一生》给出的身高是 6英尺2英寸（1米88）。

    在这几位最为后人所知的“国父”中，华盛顿是唯一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杰斐逊就读的是美国第二古老的大学——威廉和玛丽学院，亚当斯是哈佛，汉密尔顿是纽约的国王学院（现哥伦比亚大学），麦迪逊是新泽西学院（现普林斯顿大学）。

    杰斐逊是1776年独立宣言的主要起草人，麦迪逊是1787年美国宪法的主要撰写者，他和汉密尔顿也是《联邦党人文集》的主要作者。华盛顿在这些事上都不是主角。尽管如此，华盛顿在1789年的当选却差不多是众望所归的事情。

    按照1787年宪法，总统由各州提名的“选举人”投票选出，每位选举人在他投的那张选票上有两位候选人的名字，最终得票最多的人当选总统，票数次之的当选副总统。这与宪法第12修正案在1804年通过后的选举不同，后来的总统和副总统是分别选出的。

    有12位候选人参加了1789年的选举，除了华盛顿，那几位最为后人熟知的“国父”中只有亚当斯参加了，其余以各州的州长为主。

    在当时全美大约300万人口中，只有不到1.3%参加了选举“选举人”的投票。原因是多方面的：大量奴隶的存在——差不多有60万之多——加上各州不同的财产规定使得相当数量的人不具有选民资格，又有两个州由于尚未批准宪法而未能参加大选，而纽约州则因“选举人”分配问题产生纠纷也没能参加。

华盛顿和亚当斯是获得选举人票数最多的两位，分别是69张和34张。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总统和副总统就此产生。与如今美国的各种竞选相比，华盛顿不是通过“竞选活动”赢得这第一次大选的。

    “在我看来，本杰明•富兰克林比华盛顿更英明；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更才华横溢；约翰•亚当斯读书更好；托马斯•杰斐逊的思想更精深；詹姆斯•麦迪逊更富政治洞察力。但所有这些杰出的人物却不约而同地承认，华盛顿无疑在他们之上。”普利策奖得主约瑟•艾利斯（Joseph J. Ellis）在2004年出版的一本题为《阁下》（His Excellency）的书中写道。

    是什么造就了华盛顿在他同事们心中如此的高度？这一切也许都来自他在权力面前的“退却”而非“进取”，或者，来自他对自己高度的自知之明。由于他的谦卑以及因此获得的别人对他的信任，他的同道们才不被他的光环笼罩，各自发挥着应有的作用。

    1732年2月22日，华盛顿出生在弗吉尼亚。他的父亲是农场主，先祖是英格兰的移民。11岁时，华盛顿的父亲去世。他在15岁离开学校。两年后，他开始从事土地测量员的工作。这为他后来入伍打仗准备了丰富的地理知识。后来，他加入民兵，21岁时，成为少校军官。

    不论是当土地测量员还是民兵军官，华盛顿都得到同父异母兄长的帮助。兄长的名字叫劳伦斯，比他大14岁，是他们的父亲第一任妻子所生，劳伦斯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差不多27岁时，华盛顿跟弗吉尼亚当地一位富有而且有两个小孩的寡妇结婚。他们一生没有生过孩子。

    华盛顿曾经帮助在北美的英国军队跟法国人作战。在后来跟英军的战斗中，这一段经历显然帮助了华盛顿。早年的军旅生活也使华盛顿不同与其他那些能说会道的文人“国父”们。对于许多美国人而言，他们对自由的捍卫不光通过言辞，在必要时也通过他们所认为的“有节制”的武力。

    “对专制的反抗就是对上帝的顺服。” 这是1776年那一代人爱说的一句话。华盛顿和他那一代人所展开的与英国当局的斗争——捍卫“没有代表权就不纳税”的自由原则——实际上是英国贵族反对国王的滥权而采取自我保护行动的继续，只不过这个至少几百年前就有的战场从英格兰延伸到了北美。

当然，能在无数枪林弹雨中活下来也是华盛顿最终参与建国的必要条件。他将此与美利坚独立的事业联系在一起，认为是他所信仰的上帝对他和战友们的怜悯。

    但这却没有让华盛顿像历史上常见的军事领导人一样眷恋手中的权力。当与英军的战争终于在1781年秋天结束后，他不仅阻止了部分军人集团对于国会的武力威胁，而且很快放下武器，辞去总司令的职务，回到他喜爱的弗农山庄经营那里的农场。

    阁下，非陛下

    在此之前，许多军官曾经私下里表达这样的抱怨：国会在战争中不稳定的作为暴露了一切共和国的弱点，灾难会不可避免地降临在战后的美国，除非华盛顿宣布自己为国王。

    一位名叫刘易斯•尼可拉（Lewis Nicola）的军官建议华盛顿称王。华盛顿对这名军官进行了严厉斥责：“把这些想法从你的脑袋里驱逐出去。这是对我所在的国家可能造成的最大伤害”。

    的确，华盛顿越是这样在权力面前的“退却”，就越是赢得权力场上同事们甚至敌人的尊敬，就越能将不同立场的人凝聚起来。这正是一个崇尚自治而刚刚结合起来的新国家最为需要的领袖。

    汉密尔顿在《联邦党人文集》的开篇文章中点明了这个问题：美国人能否凭借深思熟虑和自由选择建立好的政府，还是仍旧会注定被偶然和暴力所左右？华盛顿在权力问题上的深思熟虑和自由选择帮助当时还处在动荡中的新国家安稳下来。他接受通过选举而非称王的方式为国家继续服务。这在18世纪的世界，是罕见的现象。

    大西洋对岸另一个叫乔治的人听说了华盛顿的作为，这位曾经跟华盛顿是敌人的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评价是：如果华盛顿拒绝黄袍加身而且到期退休，他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人。”

    1789年，华盛顿当选总统后，立即开始了走访全部13个州的旅行。这次行程表现了华盛顿在中年之后的成熟性格。年轻时的华盛顿可能还容易发脾气，对可见的荣誉也可能很在意，但在这次走访中，他一直少说话多倾听。

    当然，《华盛顿的一生》的作者车诺推测，这可能也跟华盛顿的身体状况有关。也许因为早年治疗天花、疟疾引起的副作用，57岁的华盛顿在当总统时，牙齿大多掉光了，他不得不带上假牙，而这让他开口讲话不很方便。

    在第一任总统任期届满之前，华盛顿提出告老还乡。在众人的劝说下，他又坚持了一届。那时，汉密尔顿跟杰斐逊之间在很多政策方面都有分歧，但他们却都认同华盛顿的领导。华盛顿的留任帮助这个新政府和整个新国家获得了稳定。

    到了1796年初，华盛顿在给汉密尔顿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将在明年3月4日结束我的公职生涯，此后天底下不会再有什么能把我从私人生活中拽出来了。” 

    而在同年发表的那封著名的告别信中，华盛顿请求他的同胞原谅他可能犯下的一切错误，他解释说，这些错误源于他的软弱和局限，并非故意而为。对于美国及共和政府的未来，他强调，公民的高尚品德是一切的源泉，而对上帝的信仰和由此产生的敬虔谦卑的生活是保持公民高尚品德的关键。

   

1789年华盛顿宣誓就任美国首任总统时所按的圣经。现存纽约联邦大厅。
 

    华盛顿在弗农山庄的私人生活过了不到3年。在他离世时，总统的权力已实现和平交接，到如今已经历44任。他确立的任期不超过两届的先例更是成为后来美国政治的传统，在1947年终于成为宪法第22修正案得到国会的通过。这个传统也在影响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

    回顾西方的历史，华盛顿实践的其实是一个古老的政治观念。跟崇拜偶像人物的政治模式不同，这个观念强调的是平等中的次序，意味着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人能够例外，但在平等的前提下却有次序的差别。

    最早表达这个观念的语言是希腊语（Πρῶτος μεταξὺἴσων）和拉丁语（primus inter pares）， 意思是，平等中居首位者。英文的表达first among equals在英语世界也很流行。英国杂志《经济学家》（The Economist）在今年10月21日关于《华盛顿的一生》的书评中就使用了这个词作为文章的题目。

    《华盛顿的一生》的作者车诺认为，无论是在18世纪还是现在，华盛顿及其后继者的见证都在告诉那些维护领袖崇拜和专制政府的人：真正法治之下的共和政治不仅不会陷入长久的混乱，也不会重回专制，反而会让社会获得真正的繁荣。

    而在《阁下》的作者艾利斯看来，这一切都跟华盛顿对自己和人性的清醒认识有关：“他深知自己不能超越人性之上。他不像他之前的裘里斯•凯撒和奥利佛•克伦威尔，也不像他之后的拿破仑、列宁和毛泽东，他明白更大的荣耀取决于后人的评判。如果你想在未来世代的记忆中长存，你就得表现出将最终的评判交给他们的绝对信心。他做到了。”